沈砚是罪臣之子,且是个体弱的纨绔,便是如今活着,也该隐姓埋名安居一地。国朝每换一城都要查验文书,依着沈砚的本事是避不开户籍查验的,若他侥幸活着,绝不敢轻易迁徙。能在外地谋生,常年不归的,也只有陈晋了。萧璟目光暗沉。太医和赵琦这时都摸不准萧璟的心思,也奇怪他为何将这老妇人和小孩子请上马车主动搭话。便是马车真伤了人,只要人没出什么要命的事,多赔些银子也就罢了,至多为其请个郎中看诊。萧璟何必刻意做出这副结交闲谈的样子。此举,不像是纯粹为方才马车吓坏了孩子的事的抱歉,倒像是另有所图。若是真死了人,萧璟多费些心思还说得过去,如今人好好的,他做出这副姿态,实在罕见。那赵琦在一旁暗暗打量。郎中瞧过婆婆的伤并无大碍,正了骨后,如实说了伤情。“无甚大碍,一两个月便能正常行动,养个百天也就痊愈了。”婆婆听罢稍松了口气,又忧心这百日里自己不便行动,给云乔更添麻烦,愁得叹了声气。边叹着气,去接萧璟怀里的小娃娃。“过来让婆婆抱着,瞧瞧这小脸蛋,哭成什么模样了……”婆婆说着,从袖中抽出今日出门时,云乔拿给她的帕子,给小丫头擦拭脸蛋上的泪痕。那赵琦顺着婆婆动作,瞧见了帕子。当即又看了眼小丫头细细打量,跟着脸色微变,霎时明白了过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是殿下寻到那人送上了门来。赵琦心下一惊。小娃娃被婆婆抱在怀里,正撇着嘴不满地瞧着萧璟。“坏蛋!”小丫头没忍住,又骂了句。扭过头来,趴在婆婆背上哼唧。“婆婆,娘亲不许摘帷帽的,怎么办嘛……以后都出不来门了……呜呜呜……都怪他们……婆婆……”小丫头年岁小却敏感的察觉萧璟就是故意摘她帽子的。她那小脑袋瓜想不明白这个人为何摘自己帷帽,只记得云乔的警告,知道摘了帽子再也出不了门,这才一个劲地生气骂人。婆婆惯来心疼她,平日里就宠溺娇惯,听着她哭,此时心都挤到一块,可怜心疼得紧。忙哄道:“哎呦哎呦,莫哭了,乖乖儿,哭得婆婆心都碎了,放心放心,婆婆跟你阿娘说,不是我们乖乖自己摘下的……”萧璟听着那小丫头哭着说的话音,也猜得出云乔让女儿外出不能摘下帷帽,防的是谁。他唇角浮过嘲弄讽笑,又瞬息消弭。扫了眼前头驾马车的护卫,同那婆婆道:“劳烦您指着路,您腿脚不便,在下让马车送您回去。”婆婆听罢,还道这贵人真是好心,连连道谢。“好好好,公子生的菩萨相貌,人也真是好心呢。”边说,忙就给车夫指了去往家里的路。*百花巷里宅子中。云乔刚刚收拾打点好家中行李物件,累得腰肢酸痛,香汗也湿透了衣衫。她捶打着后腰,脱力坐在树下刚摆好的摇椅上,也顾不得去净身沐浴,累得仰倒在椅子上头,气喘吁吁。搬家打点太费体力,云乔身子养了数月虽是康健不少,却还是难免疲惫。她抬起手臂拿自己宽大的衣袖遮着眉眼,阖眸歇息。树影错落洒在她身上,碧蓝色的夏日纱裙轻薄。摇椅轻晃数下,没多久,人便沉沉睡去。此时安稳睡沉的云乔,全然不知江南安逸的生活,就从今日,戛然而止。那些翻滚折磨的过往,又将再次回潮……也许是女子天生的预感使然。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过萧璟的云乔,今日居然梦境了他。梦中金銮御殿,深宫内院。他似是身登帝位,周遭百官朝拜,众人俯首。她好像是在很遥远的地方听到那些声声礼唤和山呼万岁。江南市井和长安宫城,好远好远……姑苏城卖绣品为生的小妇人,和那位领兵还朝,来日万民俯首的储君,更是天堑鸿沟。有生之年,她想她应该再也不会遇见他了。那段在她人生里算不得多漫长的年月,却有着最浓烈的爱与恨。那是被困围墙的妇人,在早已被驯服后的无望年月里,唯一的离经叛道。可得来的是,却几乎是等同与羞辱的一个又一个耳光。于是她愤怒,她清醒,她不甘,她逃离。云乔少时娇气张扬,长大后却被养得心思敏感细腻。可那份傲气,便是被打弯了脊梁,骨子里也从没变过。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她真心喜欢的郎君,只是把她看作一个消遣的玩意。更受不了,他把她当做他与旧情人鸳梦重温的工具。她受不了他的轻视,即便明知自尊之于他那样的人,分文不值,也最是无用,却还是不肯舍弃这没用的骨气。她真心地喜欢过萧璟,也吃尽了苦头。她恨过他吗?当然。只是这恨,在江南安逸岁月里,渐渐平缓。久而久之,她想,也许一别两宽,也算是解脱。可惜,此刻云乔还不知道。她想一别两宽,她想各自生欢,那个人,却是不会放过她的。……夏日绿荫长,风轻柔吹过耳畔,女娘睡颜安详。外头马车在日头正晒时停下。萧璟扫了眼跟着的护卫后,特意挑了个云乔此前未曾见过的西北护卫扶着婆婆下去。那护卫搀扶着婆婆在马车前头,眼神看向萧璟,等着他的吩咐。萧璟抿唇未语,抬眸看向了那小院的木门。木门被风吹得摇晃,日光在他眼底璨璨。他笑眼微弯,眸光却满是危险。小丫头蹦跶着跳下马车,跟着就要拉着嬷嬷往门前走去,萧璟垂眸看向她,伸手压着她胳膊,拦住她的动作。回身将那她遗落在马车上的帷帽,重又给她戴着。启唇道:“去,喊你阿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