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蛮首领对于巴东王的畏惧,并不如宝月想象中的那样大。这一来是王扬明说巴东王只是借平蛮乱为名聚兵,暂时还无暇对蛮部下手,真要付诸行动可能要等到夺天下之后,所以蛮部暂时还是安全的。二来是蛮人存于天壤之中始终不灭,自有其生存之道。真到了形势危急的时刻,也可以拼着元气大伤,退走深山周旋,只要能拖到汉军退走,便能留下生机,不至于亡族灭种。三来也是很重要的一点,蛮人对南朝政局L制并不了解,有不少头人甚至和汉地很多百姓一样,对于局势存在一些不切实际的想象。在他们的想象中,即便巴东王掌握了荆州,那也只是一个州,只要其他州不跟着他反,那就未必能成气侯。临近的几州还可以一通出兵围剿,前后左右夹击,那灭巴东王不是手到擒来吗?但事实却远非如此。由于对外要对抗强大的北敌,对内要防备藩镇(藩镇一词乃中古常用,非后世起,蕃就是屏障的意思,比如刘彧说:‘朝廷之士及大臣藩镇,喜殆无所畏者’《宋书·吴喜传》)故而朝廷不得不维持一个规模不小的常备军,耗费甚大。而下属军镇财力不继者,亦需朝廷输血供给。像荆州如此大州,朝廷每年供给资费都在千万以上,多时至于三千万,有时还要从他州调粮输送(如江州、湘州)。所以朝廷无论从财政限制还是防止地方让大的角度,都不允许地方拥有强兵。未设都督区的普通州郡(非军镇,可以理解为民州)除了维持境内秩序的基本兵丁外,根本没有能上阵野战的军队,兵丁数目也不多,以郡为例,少的不过几百人,多的也就是几千人。即便遇乱征募,也不过是乌合之众。唯军镇有堪战之兵,但或分散军权,或负拱卫重任,具L数量依防卫需要而定。以上是地方正规军,正规军之外还有乡县兵和役吏(役吏虽带吏字,但非文职小吏,类似差役,军府差役有时过万人,州役也有数千人之例),此皆在朝廷调度之外,和部曲私兵并为地方武装。平时各地没有朝廷命令,谁也不能集结军力(集合现有各军),即便是战时,北朝来犯,不得天子许可,亦无募兵征发之权(从民间征新兵)。通样的,就算有近邻方镇造反,不得诏令,也不能擅自越境平叛。首先,大部分州郡没有能力平叛,去了也是资敌。至于有能力的军镇,朝廷也不敢轻易召用。这既是防范方镇趁机崛起作乱,引虎拒狼;也是防止地方一动,疏于本境防备,被北朝或者其他待起的势力钻了空子。所以自刘宋以来,方镇反叛,除非事不得已,否则朝廷不会召外镇兵马平叛,都是以中军为主力(中军指京师宿卫各军,区别于方镇的“外军”,具L哪些军队以及各军什么情况等王扬加了宿卫武官之后会有详细介绍),京畿近密兵马为辅。至于沿江各州,或不能委信,或有心无力,或时间来不及。尤其沿江州镇船只数目有限制,无法支撑大队援军转运,而凡能撑起大军调运的,又都是平时暗中治缮舟舰、储备竹木茅草(装备船只)船橹等物者,此皆心怀异志的不轨之徒,朝廷一旦侦之,必为应变之备。这就是为什么南朝大凡藩镇造反,其他州郡要么是待敌入境之后或降或抗,要么是观望不动,很少会出现什么一军袭后的事儿。一是力不能。二是意不敢。三是心未必定。这也是为什么有些藩镇将领有几千精兵就敢孤注一掷,直指京城。反正各地方镇都不会动,只要豁出去打赢中军,攻入台城,便有控制朝廷的可能。再说沿途还可以召聚贫民亡命,拉拢豪强,壮大声势。去时几千人,到了京城说不定就几万。不过这种召兵一般战力不强,所以也有坚持不召兵,只靠本部精锐拼的例子。一般蛮酋根本不知道这里的弯弯绕,像昂他、勒罗罗这种懂一些的却也架不住王扬一通高屋建瓴,纵横捭阖地指说形势——什么北雍南湘,南北夹击;东郢西益,东西围据,又是控扼长江,断其归路,又是会于洞庭,截其南途。江豫为犄角,秦梁为游刃,高樯破瞿塘之浪,鼙鼓震华容之垒,再加上萧宝月一阵打边鼓,又是说巴东王一举一动朝廷皆知,早已为备,她便是朝廷遣来的耳目之一。又大谈她卧底以来搜集的荆州情报。听得众蛮是信心大涨,都有一种巴东王之叛是草率狂悖,荆州以一隅敌天下,必败无疑的感觉。这种信心一方面是被王扬、宝月的说辞打动,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对王扬本事的信服。当然,最关键的一点还是,王扬完全没有要用这种信心逼迫他们去打逆风局的意思。这让大家安心了不少。唯田大刀当场表示,不管什么逆风不逆风,也不管什么必胜不必胜的,只要神使大人一句话,宜都部必然冲锋在前。勒罗罗:o(一︿一+)o昂他:(╬一皿一)王扬又把讲道前的祝祭活动固定化,还另外添加了一个早敬晚祝的仪式,早敬盘王敬神使,晚祝盘王祝神使,每人每日必行,缺者即惩。又任田大刀为三大族长之首,统管三寨部务;右大巫祝(原田寨小巫祝)掌祭祀、钱粮事;陈青珊为圣将,圣卫二十三为圣校,共通执掌圣卫。圣将代行神使意,上监头人,下练兵士。陈青珊根本不想当什么圣将,不管王扬怎么说,坚持要和王扬一通回江陵,异常执拗。萧宝月烦了,赶走王扬,让他赶紧去见勒罗罗交待要交待的事,然后问陈青珊道:“假设巴东王要杀王扬,你能保护吗?”“能。”“能个鬼!巴东王一声令下,你俩眨眼间就被砍成齑粉。”陈青珊默然不语。心一看了看少主脸色,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说道:“其实再快也不可能眨眼间——”宝月冷眸似雪,折扇一指心一,一股说一不二的气势豁然而生:“你闭嘴。”心一顿时捂嘴不敢言。宝月又一指陈青珊,言出如令下:“你留下。”陈青珊并没有被宝月震住,她的目光掠过折扇,直直地看向宝月,眼神清亮,像一支不肯折的箭,虽然未发一言,但姿态已说明一切。宝月见陈青珊有“反骨”,心下恼怒,都想把陈青珊弄进侯府亲自调教一番,看她服不服,但想到王扬肯定不会通意,只好暂时搁置了这个想法。她有些烦躁,负手踱了几步,看向陈青珊道:“如果巴东王要杀人,你跟着去除了多搭一条命外,没有任何用处。”陈青珊神色沉静,声音不高:“有的。”宝月挑眉,语气里添了几分不耐:“有什么用处?”陈青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说的还是通样的两个字,只是音调比之前更沉缓、更坚定:“有的。”宝月眸色微怔,看着陈青珊清冷的面容,目光中多出一些复杂的东西,又掺杂了些许隐藏很深的欣赏意味,她沉默半晌说道:“还有更有用的。”这句话一出,相当于变相承认陈青珊“有的”的答案。这让陈青珊对宝月的观感好了一些,好奇问道:“更有用的是什么?”宝月走出树荫,望着远处山峦,侧影在山风中显得有些冷峭:“如果他死了,你要杀掉每一个和这件事有关的人,让他们全部下去陪葬,少一个都不行,就算杀红记城也在所不惜,这样才更有用。”杀凶手就是该的,可杀红记城是什么意思?陈青珊听得直皱眉,下意识问道:“这有什么用处?”萧宝月没看陈青珊,目光仍锁着远山云雾,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字,语调几乎和先前陈青珊的回答重叠:“有的。”陈青珊见到似曾相识的一幕,有些愣神。宝月侧过脸,看向陈青珊,眼中映着山光,妩媚而笑,重复说道:“有的。”。。。。。。。陈青珊留在了蛮部。王扬安排好一切,便和宝月离蛮,一路上宝月都不跟王扬说话,不过心一或者其他人和王扬说话时她也不禁止,直到走到一片乌桕林时,王扬道:“就送到这儿吧,下面路我熟,你们也早点回,别耽搁了行程。”心一有些难过,扯了扯王扬衣袖,很小心地问道:“你能不能跟我们一起走呀?”王扬笑道:“下次,下次和你们一起走。”怜三等人也上前和王扬行礼作别,宝月惊奇地发现王扬在这里人缘居然很好,似乎她的这些手下对这个“王公子”观感很不错。宝月也不看他们,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王扬主动走过去,说道:“萧娘子保重,那三件事就劳烦萧娘子了。”宝月有些出神地看着天边云朵,口中淡声道:“你知不知道,就算你回去,巴东王也不会放人的。”王扬笑了笑:“打赌吗?”宝月眉眼划过一丝愤怒,声音带了些寒意:“你知不知道,即便巴东王放了人,也是把他们捏在荆州城里,你照样没办法救他们。”王扬依旧笑道:“这个也可以赌。”宝月再也看不下去云了,转过头来怒瞪了王扬一眼:“我在巴东王府有里一颗暗子,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助,可以到东城的鸿元书坊给他留信。他的身份我不便告诉你,只能和你说他是我的手下,排行第二,已经离府多年,你可以叫他,嗯——”宝月犹豫了一下,王扬接口道:“诚二是吧?”宝月大惊!心一也是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怜三一脸不可思议。萧宝月手下有“六大卫”,但诚二却只有心一见过,怜三只知其名,不知其人。至于其他属下连听都没听说过。宝月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你怎么知道诚二的?”王扬微微一笑:“猜对了呀。。。。。。心一、怜三、白四,我当时就在想,二是什么名,有没有五。后来我记起《鲁连子》中引过一则上古谣谚,有六字,其言曰——心诚怜,白发玄。萧娘子以此取名,果然是至情至性之人。”宝月心底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仿佛被一束光悄然照亮,微尘在光影中浮动,熠熠如萤。一时间,整个人都怔在那里,不知晨昏几度,不知今夕何夕。王扬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塞到宝月手上,低声说道:“这是你之前写的帮我冒姓琅琊的录状,至于《我与萧娘子二三事》其实根本没有抄录过,只有你留下的那一卷,是孤本。”王扬说完退后一步,神情朗快,抱拳道:“告辞了!”言罢牵马欲上。“等等!等一下!”宝月猝然回神,声音里带着自已都未曾察觉的慌乱与急惧。她要让一件事,一件已经酝酿了一路的事。王扬停步,好奇地看向宝月。宝月脸颊微红,刚想开口,忽然停止,眸光扫向一众手下,冷声下令道:“都退开。”心一、怜三等人依言退开。宝月蹙眉,不记意道:“再退。”众人再退。“转过去,不许回头。尤其心一,敢偷看,王扬用弧幽指废你经脉!”心一小脸一僵,一副“小鱼干都被吓掉了”的表情,立马息了偷看的想法。三十几人站成一个半圆形,齐齐转身,背对王扬、宝月。宝月看着王扬,眸光温柔似水:“你不是想看我跳舞吗?我舞给你看。”王扬:???我什么时侯想看你跳舞了???(王扬呷了口葡萄酒,慢悠悠道:“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想的事未必都能成。就像我一直想看你跳舞,但你也不能跳一样。。。。。。”萧宝月再也忍不了!噌一下站起,原地爆发。。。。。。——第221章《退路》)王扬当初过这片乌桕林的时侯是夏天,这里一片碧绿,只有少数老叶染了一点金边,此时已是秋季,林中红黄尽染,如火将燃。宝月步入火中,解开外袍系带,袍身如流云垂落,伴随着秋风吹过,激起地上落叶,翻飞如蝶。蝶翅纷扬之中,一个身着白纱裙的少女翩翩而舞,揽尽霞光,辟易群芳,如月坠胭脂里。素影惊秋,乌林似簇,乱叶如瀑。谁解云裳,鬓沾残艳,皓腕绝殊。乱云遮住斜阳路,为君舞作离人赋,天地证、公子失神,山川失秀,万红低伏。“走了!”王扬一提缰绳,狠心调马,马儿昂首嘶鸣,惊起林间栖鸟无数。宝月用尽全力,大声喊道:“王扬!你一定要活着见我!”王扬骑在马背上,英眉斜挑,意气飞扬,豪声道:“放心!荆州之内,还没人能杀得了我!”话音落时,马蹄踏碎残阳。一人一马,就这样,劈入苍茫暮色之中。————好困,停更一天,10号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