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杜甫那蜷缩的、如同被世界遗弃的孩童般的身影上。他空洞的眼睛又失去了焦距,望着棚顶那漏雨的破洞,望着那片灰白的天光,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杂着草垛的霉味和牲畜残留的膻臊,刺得肺叶生疼。声音压得很低,嘶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坠感,一字一句,砸进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
“老杜……”
“撑住。”
只要你还喘着气,只要那支笔——无论它此刻是否已在你心中折断——的魂还在。
“只要笔还在……”这世道,就还有得救。
哪怕……那救赎的音律,早已沾满了血,变成了剐心的刀。
哪怕……下一程路,通向的是骊山深处,那龙形音枢盘踞的尸阵核心——那片由腐烂血肉和扭曲规则堆砌而成的、更大的坟场。
那巨大的阴影,裹挟着未散的血腥气和凌迟的余音,穿透漫天雨幕,无声无息地压了过来。
沉甸甸地,压在残破的棚顶,压在琉璃的臂上,压在每一个尚未停止跳动的心头。
代价已经付了。
付得鲜血淋漓。
前路,只会更凶。
草棚里的死寂,比刑场的喧嚣更压人。只有漏雨的滴答声,像计时沙漏,一声声敲在绷紧的神经上。空气里浮动的霉味、草屑、牲畜残余的膻臊,混合着我和杜甫身上浓重的血腥、汗臭、雨水浸透的冰冷铁锈气,凝成一层令人窒息的膜,糊在口鼻上。
右臂那口琉璃棺材,沉重地压在膝头。灰白的表面,蛛网状的裂痕如同丑陋的伤疤,贯穿了肘尖以下的琉璃。裂口边缘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状态,内里是比死亡更空洞的灰暗。三星堆的青铜纹路蛰伏在裂痕两侧,像熔岩冷却后的暗金矿脉,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牵动它们发出沉闷的灼痛,仿佛有滚烫的铜汁在骨头缝里缓缓流淌、凝固。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那裂痕边缘的琉璃物质都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像濒死的虫豸在啃噬自己的甲壳。
[物理法则侵蚀风险:89%!熵固化结构临界!宿主生命体征波动加剧!]
系统的猩红字迹固执地盘踞在视野边缘,冰冷的警告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静置?在这危机四伏的废墟里,在骊山那鬼眼的注视下?笑话。怀里的霓裳玉板紧贴着心口,那股自骊山方向渗来的、穿透雨幕的寒意,并未因身处遮蔽而有丝毫减弱,反而与臂上裂痕处的灼烫形成了更尖锐的对抗。冰与火的绞索,勒得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腑。
目光落在身旁。
杜甫蜷缩在干草堆里,像个被遗弃的、破碎的陶俑。身体保持着那个防御到极点的佝偻姿态,双手死死环抱胸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脸上沾满的草屑和泥点,在昏暗中如同干涸的血痂。雨水冲刷过的面颊一片灰败,嘴唇干裂起皮,几处翻卷着,渗着细微的血丝。他闭着眼,眼睑下的眼球却在急速地、不安地颤动,仿佛在无尽的噩梦里徒劳地奔跑挣扎。只有偶尔,喉咙深处会滚过一阵含混的、电流不稳似的杂音,带着金属刮擦的嘶哑尾声。
“弦……嗡……刮……”破碎的气音从他干裂的唇缝里溢出,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万念俱灰的锈蚀感。
我喉咙发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想说什么。说“笔还在”?说“弦断了,魂还在”?这些话语,在张野狐剐刑台上那刮骨声混合着电吉他失真啸叫的魔音幻影前,在眼前这具被信仰崩塌彻底掏空的躯壳前,苍白得如同一触即溃的泡沫。霓裳羽衣的仙乐成了索命的序曲,成了凌迟的节拍器,成了他眼中艺术等同于残酷暴行的最终证明。美,在他此刻的精神废墟里,恐怕已与那刑架上滴落的鲜血、那监刑官凑近白骨“听音”的狞笑画上了等号。
棚外的雨声更急了,敲打着残破的棚顶,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远处叛军沉闷的鼓角声穿透雨幕,时强时弱,如同巨兽不怀好意的鼾声,提醒着无处不在的杀机。
不知僵持了多久。也许只有几个心跳的时间,却漫长得如同熬过了一个寒冬。右臂裂痕处的灼痛似乎被持续的麻木覆盖了一层,或者说,是身体在剧痛的极致边缘找到了一丝虚假的喘息。三星堆纹路的光芒彻底沉入灰白琉璃深处,只留下沉重的胀感和砭骨的冰凉。
我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牵扯着左肩和肋骨的钝痛,尽量不让那条废掉的右臂有任何晃动。伸出还能活动的左手,动作迟滞而僵硬,指尖带着雨水浸泡后的冰冷和掌心未愈伤口的粗粝感,缓缓探向杜甫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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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离他冰冷僵硬的皮肤还剩寸许距离时,他那双紧闭的、不断颤动眼球的眼皮,倏地睁开了!
没有茫然,没有混沌。那双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被巨大惊惧和混乱彻底点燃的光!瞳孔在昏暗中缩成针尖大小,死死地、直勾勾地瞪着我伸过去的手!仿佛那不是一只手,而是一条从地狱裂缝中探出的、滴着毒涎的触须!
“不——!!!”一声撕心裂肺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嚎,毫无征兆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尖锐、扭曲、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极限高频,瞬间刺穿了棚内压抑的空气,甚至盖过了外面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