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无反应,身体保持着那种防御性的佝偻,仿佛魂魄已经飘远,只留下这具躯壳在承受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绝望。
我用力捏了捏他的肩。骨头硌着手心,瘦得只剩下一把。
“听见没?走!”
眼睑下急速颤动的眼球停滞了一瞬。极其缓慢地,那双空洞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视线艰难地聚焦在我满是雨水和泥污的脸上。茫然。深不见底的恐惧。还有一丝……孩童般的、被彻底遗弃的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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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他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如游丝,带着浓重的湿意,“……去哪?”
去哪?长安是口活棺。骊山是吞噬血肉的鬼眼。天下之大,何处能安放一支染血的笔和一个破碎的魂?
“往西。”我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两个字,没有任何依据,只凭本能想离骊山那巨兽般的轮廓远一点,“先离开这鬼地方。”
没有多余的力气解释。左手用力,几乎是半拖半拽,将这个几乎失去重量的身体从冰冷的草堆里拔起来。他的身体软绵绵地倚靠着我,头颅无力地垂落,枯槁的发丝蹭着我的脖颈,带着潮湿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掀开那扇歪斜的、布满虫蛀孔洞的破木板门。更大的风雨瞬间扑面砸来,冰冷刺骨。眼前是混沌一片的灰白水幕,长安城残破的轮廓在雨中扭曲变形,如同浸透的废纸。
我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铁锈味和腐草气息的冰冷空气刺得肺叶生疼。把老杜一条胳膊绕过我的后颈,左手死死扣住他冰凉的手腕。几乎是扛着他,一脚踏进泥泞的世界。
雨水立刻浇透了本就湿冷的衣衫,寒意如同无数细针扎进骨头缝里。脚下的泥浆粘稠得如同血豆腐汤,每一步拔起都带着“噗嗤”的闷响,像是从腐肉的腔子里挣脱。右臂那口琉璃棺材在雨水的冲刷下,灰白表面显得更加死寂,裂痕边缘的摩擦声被雨声盖过,但那深入骨髓的灼痛和胀感却越发清晰。三星堆的暗金纹路在冰冷的雨水中,似乎也黯淡了几分,蛰伏着,像冬眠的毒蛇。
物理法则侵蚀风险:90
视网膜上猩红的警告一闪而过。
顾不上。只能走。离开这刑场边缘,离开这被骊山阴影笼罩的坟场。
雨幕无边无际,视线被压缩到身前几尺。废弃的街巷,倒塌的土墙,焦黑的梁木斜刺向灰暗的天空,空洞的门窗如同骷髅的眼窝,流淌着浑浊的雨水。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木头泡烂的霉味,还有一种废墟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与荒凉。
往西。几乎是凭着本能,在蛛网般的街巷里蹒跚前行。老杜的身体越来越沉,不是重量,是那种精神枯槁带来的、无形的下坠感。他的呼吸喷在我的后颈,微弱,断断续续,带着一股铁锈混着腐草的气息。偶尔,喉咙深处会滚过一阵模糊的、电流不稳似的杂音,每一次都像小锉刀在我心口来回拉扯。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是一刻,也许是半生。雨势似乎小了些,从倾盆变成了连绵的雨丝。眼前的景物也略清晰了些。断壁残垣间,出现了一些相对低矮的、倚靠着残破土坡的棚屋轮廓,像是被遗忘的城郭边缘。
就在此时,一种新的声音,突兀地、蛮横地刺破了雨声,撞进耳朵。
不是骊山那沉闷的脉动。
是马蹄声!
密集,沉重,带着一种金属甲片相互撞击的“哗啦”脆响,由远及近,震得脚下的泥水都在微微颤动。方向,正前方!
我的心猛地一沉。左手瞬间收紧,拖着老杜踉跄着扑向一堵半塌的土墙后。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湿滑的泥墙上,震得右臂裂痕处一阵剧痛,眼前金星乱冒。顾不上疼痛,屏住呼吸,将老杜的身体死死压在墙后。
老杜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随即又陷入那死寂的木僵。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睁着,映着泥墙缝隙外灰暗的光。
马蹄声越来越近,如同沉闷的雷声滚过地面。透过土墙的缝隙,影影绰绰看到一片移动的暗影。
是府兵!
数十骑,披着暗沉的蓑衣,铁甲在雨幕下泛着阴冷的寒光。马匹高大,鼻孔喷着白气,铁蹄踏碎泥泞,水花四溅。骑士们腰挎横刀,背负硬弓,兜鍪下的脸孔在雨水中模糊不清,只能感受到一股冰冷肃杀的戾气扑面而来。他们像一道移动的铁墙,碾过废墟,直扑前方。
前方?那片倚着土坡的低矮棚屋区!
马蹄声如雷,碾碎雨幕,震得半塌的土墙簌簌落泥。我左手死死扣住杜甫冰凉的手腕,将他枯槁的身体压在冰冷的泥墙之后。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右臂琉璃裂痕深处那团燃烧的铜汁,剧痛尖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