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辰在管道里蹦跶了大概十分钟,然后停了下来。不是累。这具身体虽然看起来蠢笨,但耐力好得出奇——毕竟流淌着慈父的赐福。它停下来的原因是,这里太干净了。准确说,是相对干净。管道壁上的黑色油垢还在,污水渠里流淌的浑浊液体也还在,空气里依旧弥漫着那股巢都底层特有的混合臭味。但庚辰就是觉得不对劲。它抽动着鼻孔——如果那两团肉疙瘩算鼻孔的话——仔细分辨空气中的每一缕气味。金属的锈味。化学废料的刺鼻味。人类排泄物的氨臭味。食物腐烂的酸馊味。少了点什么。少了那种深入骨髓的、甜美的、生机勃勃的腐败。“这里的人……连腐烂都不会吗?”庚辰喃喃自语,声音在管道里撞出轻微回音。“垃圾就是垃圾,丢掉了事。尸体就是尸体,烧掉或者埋掉。太浪费了……太不尊重生命的完整循环了……”它继续往前走,三条腿交替迈动,发出啪嗒啪嗒的湿响。身上不断有黏液渗出,滴落在身后,但这些黏液没有像在花园里那样迅速滋生出菌毯和真菌,只是缓慢地冒着泡,然后逐渐干涸。这个世界的法则在排斥它。或者说,这个世界的“洁净”在稀释它的本质。庚辰感到一阵……不舒服。不是疼痛,而是一种空虚感,像是饿了好几天的肚子,但饿的不是胃,是整个存在。它需要腐败。需要病变。需要那种生命在死亡边缘挣扎、然后以扭曲形式重生的过程。前方传来微弱的声音。吱吱声。很轻,很虚弱。庚辰大小眼一亮,吧嗒吧嗒加快脚步。拐过一个弯道,在管道角落的垃圾堆旁,它看到了声音的来源。一只老鼠。很普通的老鼠,灰褐色皮毛,体长大概有庚辰半个身子那么大。但这只老鼠状态很差,侧躺在污水中,腹部剧烈起伏,一条后腿不自然地扭曲,嘴边有白沫。最要命的是它脖子上有个伤口,看起来是被什么利器划开的,皮肉外翻,已经感染化脓,黄绿色的脓液正随着呼吸一鼓一鼓往外渗。老鼠看到庚辰,黑色的小眼睛里闪过恐惧,挣扎着想爬起来,但伤腿使不上力,只是徒劳地在污水里扑腾。“哎呀呀……”庚辰凑过去,蹲下身——这个动作让它肚子上的褶皱挤在一起,渗出更多黏液。“可怜的小家伙。疼吗?肯定疼。但更糟糕的是那种生命力一点点流失的感觉,对吧?你能感觉到它在离开,像沙漏里的沙子,一粒一粒往下掉……”老鼠发出虚弱的吱吱声。庚辰伸出小短手,轻轻碰了碰老鼠脖子上的伤口。它的手指皮肤接触到脓液时,那种空虚感突然减轻了一点点。就像在沙漠里走了太久的人终于尝到一滴水。“我来帮你。”庚辰说,声音里有一种诡异的温柔,“不会死的。慈父的孩子从不带来真正的死亡……我们只带来转变。”它整个身体开始变化。不是外形变化,而是质地。那层脓黄色的皮肤变得透明,像是融化的油脂。皮肤下的彩虹色油光开始流转,越来越快,越来越亮。庚辰的身体逐渐失去固态,化为一团粘稠的、不断变幻色彩的灵能实体。这团实体蠕动着,顺着老鼠脖子上的伤口,钻了进去。没有阻力。就像水渗进海绵。老鼠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四肢抽搐,嘴巴张开却发不出声音。伤口处,那彩虹色的流光不断涌入,像是有生命的油彩在顺着血管和肌肉纤维蔓延。庚辰的意识也在变化。前一秒它还是那个蹲着的旁观者,下一秒,它“进入”了老鼠的身体。不是占据,不是吞噬,而是……编织。它感受到老鼠残存的生物电流——微弱,断断续续,像风中残烛。它感受到那些尚未完全死寂的细胞,还在机械性地执行着最后的代谢指令。它感受到痛苦,那种生命即将终结的痛苦,还有恐惧,最深层的、对虚无的恐惧。“别怕。”庚辰的意识在老鼠体内低语,“我给你火种。”它的本质——那份来自慈父的、永不熄灭的“生命力火花”——开始工作。这火花不是治愈,不是修复,而是一种重启。它点燃那些濒死的细胞,但不是让它们恢复健康,而是让它们进入一种新的循环:腐败与新生并存,病变与活力同在的循环。坏死的组织没有脱落,反而与新生肉芽纠缠在一起。断裂的血管没有愈合,而是从断面长出细小的触须状分支,彼此连接。扭曲的骨骼在增生,形成不规则的隆起。感染伤口的细菌没有被消灭,而是被纳入这个新循环,成为共生的一部分。老鼠停止了颤抖。它缓缓站起来,那条扭曲的后腿现在以一种古怪的角度支撑着身体——不自然,但能用。脖子上的伤口还在,但不再流脓,而是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薄膜,薄膜下能看到彩虹色的微光在血管里流动。老鼠——或者说,这个新的共生体——抬起前爪,放到眼前。“吱……”它发出声音。然后脑子里响起庚辰的吐槽:“我靠这视野什么鬼?!全是黑白灰?!老鼠是色盲?!还有这焦距……近处这么清楚远处一片糊?这什么劣质镜头!”老鼠转了个圈,新生的后腿有点不协调,差点摔倒。“平衡感也烂!这内耳结构太简陋了吧!等等……这嗅觉……”老鼠的鼻子抽动了一下。霎时间,世界变了。不再是视觉主导的世界,而是气味的宇宙。管道壁上每一块污渍都有独特的气味谱系:三天前的食物残渣,一周前的机油泄漏,一个月前某只动物留下的尿液标记。空气不再是混沌的一团,而是分层的、流动的信息流:从左边吹来的风带有远方垃圾场的腐臭,从右边飘来的气息里混杂着人类活动的痕迹——汗味,廉价清洁剂的味道,还有淡淡的疾病气息。最震撼的是声音。老鼠的耳朵捕捉到的不仅仅是空气振动,还有地面传导的微颤。远处污水流动的轰鸣被分解成无数细小的节奏,管道深处其他老鼠活动的窸窣声清晰可辨,甚至能“听”到那些声音里传递的信息:这里有食物,那里有危险,这片区域是谁的领地。“哇哦。”庚辰——现在同时是纳垢灵和老鼠——在意识里吹了声口哨,“这感官套餐……虽然画质渣,但信息量够大啊。”它控制老鼠身体走了几步,适应这具新载体。动作起初僵硬,但很快变得流畅。那点不协调不是缺陷,反而让移动方式有了不可预测的诡异感。“好了,现在让我看看……”老鼠抬头,鼻子不断抽动,“哪里还有像你一样需要帮助的小可爱呢?”它捕捉到了。不止一处。管道深处,大概几十米外,有另一只老鼠的气味——更虚弱,带着疾病特有的酸败味。更远处,污水渠下游,有只鸟的尸体,刚开始腐烂。再远些,通风管道里卡着只蝙蝠,还活着,但翅膀折断。庚辰的老鼠嘴巴——现在嘴角咧到一种不自然的宽度——露出了笑容。“开工。”它迈开步子,三条腿(老鼠本来的四条腿加上庚辰带来的一条触须状支撑)在管道里奔跑起来,速度不快,但步伐怪异而稳定。经过之处,脚爪留下的黏液印记开始缓慢滋生出一层几乎看不见的菌膜。跑出十几米,庚辰突然想起什么,控制老鼠回过头,看向刚才自己钻出来的那个方向。那三个召唤者……应该跑了吧?小绫那丫头,咳嗽的声音里有点特别的东西。不是普通疾病。是某种更深层的、灵能层面的……共鸣?“算了,先不管。”老鼠转回头,继续奔向第一个目标,“饭要一口一口吃,腐化要一点一点来。先从基层生态做起。”它的身影消失在管道拐角。而就在它离开后不久,那摊它最初蹲过的地方,污水表面开始冒出一连串细小的气泡。气泡破裂后,留下一层彩虹色的油膜,油膜慢慢扩散,覆盖了大约脸盆大的一片水面。水底,一只濒死的水虫挣扎着游过油膜区域。几秒后,它停止了挣扎。然后开始以更活跃的姿态游动起来,只是游泳的姿势变得扭曲,甲壳缝隙里渗出同样的彩虹色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