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身线条流畅,肌肉贲张,充满了动感的力量。唯独那双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陷下去的空洞,漆黑一片,等待着点睛之笔。
瘸叔不知何时又来了,倚在门框上,那只独眼死死盯着案上的纸马,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他那只完好的手,无意识地搓着裤缝,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瞎婆也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空洞的眼窝对着纸马的方向,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茫然。
爷爷的烟锅早已熄灭。他佝偻着背,走到纸马前,伸出粗糙如树皮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难以言喻的重量,轻轻拂过马鬃那乌黑发亮的鬃毛。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冰凉触感。
他收回手,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像是要吸尽整个铺子里的空气,然后才看向七童。
“七童,”爷爷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这马……扎得极好。好得……过了。”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但你要记住,爷爷的话。纸扎匠,童子不点睛。这是……规矩。是……活人跟死人之间,最后的那道线。”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七童,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这马,留着。等……等你大了,过了童子关,爷爷教你点睛的法门。”
七童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爷爷,清澈得能映出爷爷眼中深沉的恐惧。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伸出小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纸马冰凉光滑的额头。
那匹无声的骏马,空洞的眼窝似乎正“回望”着他,那深陷的黑暗里,仿佛有无声的呼唤在回荡。心底有个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迫切,像被春雨催发的野草,疯狂地滋长、蔓延,顶得他心口发疼。
子时。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地间一片死寂,连风都似乎凝固了。惨淡的月光终于艰难地撕开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冰冷地涂抹在荒凉的乱葬岗上。
大大小小的坟包像大地隆起的疮疤,歪斜的墓碑如同折断的骨头,在朦胧月色下投下扭曲怪诞的黑影。湿漉漉的野草和裸露的泥地吸饱了雨水,踩上去发出“噗叽噗叽”令人牙酸的声音,每一步都像踏在冰冷的腐肉上。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腐烂植物沤烂的气味,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死亡的、难以名状的阴冷气息,丝丝缕缕地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七童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乱葬岗边缘。他穿着单薄的夹袄,怀里紧紧抱着那匹纸马。月光落在他脸上,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只有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光芒。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湿滑的泥泞和坟冢间穿行,最终停在一座最大的、几乎被荒草淹没的老坟前。坟前歪倒着一块残破的石碑,上面的字迹早已被岁月和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
他小心翼翼地将纸马放在湿冷的泥地上。雪白的马身在惨淡的月光下,白得刺眼,像一团凝固的幽灵。漆黑的鬃毛在夜风中似乎无风自动,透着一股森然的灵性。
七童跪在冰冷的泥泞里,毫不犹豫地抬起右手,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口咬在自己的食指指腹上!
尖锐的剧痛瞬间炸开,他小小的身子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一股温热的、带着铁锈腥甜味的液体立刻涌了出来。他死死咬着牙,忍着钻心的疼,将涌血的指尖,颤巍巍地伸向纸马那双深陷的、空洞的眼窝。
血珠,鲜红、滚烫,带着生命独有的气息,滴落在纸马左眼漆黑的空洞里。
“滋……”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声响,仿佛烧红的烙铁猝然浸入冰水。那滴殷红的血珠,竟没有洇开,而是像一颗活物般,在纸面上微微滚动了一下,旋即像被无形的力量猛地吸了进去!
瞬间,那漆黑的空洞深处,一点猩红的光芒猛地亮起!如同深埋地底的血色宝石骤然出土,妖异、冰冷,带着一种洞穿阴阳的邪魅!那红光一闪而逝,只留下一个凝固的、猩红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前方无尽的黑暗。
七童毫不犹豫,又将血淋淋的指尖,移向纸马的右眼。
“住手——!!!”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撕裂了死寂的坟场!是爷爷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惊骇、绝望和一种天塌地陷般的恐惧!
陈三更的身影从远处的一个坟包后踉跄着冲出。他跑得那样急,那样不顾一切,仿佛身后有厉鬼在追索。
他从未跑得如此快过,快得那条瘸腿几乎跟不上,整个身体扭曲着向前扑跌,溅起大片的泥浆,狼狈得如同一个被扯断了线的破旧木偶。
月光照在他脸上,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惨白如纸,眼中是彻底破碎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