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喘着粗气,目光扫过屋内,落在七童手里那个几乎成型的马头骨架上,破锣嗓子陡然拔高,“嗬!这小崽子……手底下有活儿啊!这马头扎的……啧啧,陈老鬼,你家这七童,怕不是比你当年还邪乎几分?”
爷爷眼皮都没抬,只把旱烟锅在鞋底上“梆梆”磕了两下,烟灰簌簌落下。“少放屁,”他哼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七童,去把黄裱纸拿来,厚实点的。”
七童放下手里的活计,像只灵巧的小耗子,哧溜一下钻到角落的纸堆里翻找起来。
角落里堆着成捆的各色纸张:脆白的高丽纸、染得鲜亮的彩纸、厚实的黄裱纸……空气里常年浮动着胶水、浆糊、纸张和颜料混合的独特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陈年烟火气。
“邪乎?”爷爷又低低哼了一声,重新给烟锅填上烟丝,就着油灯的火苗点燃,“童子身,三把火旺着呢。纸扎这一行,童子不点睛,这是铁打的规矩。”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中,眼神似乎飘向了门外阴沉沉的天。“扎得再像,没那一点‘灵’,终究是死物。”
“灵?”瘸叔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笑容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陈老鬼,你糊弄鬼呢?咱阴八门里刨食的,谁不知道你陈三更当年那点事儿?你当年扎的那匹‘走阴驹’,可是……”他话没说完,目光触及爷爷骤然冷厉下来的眼神,后半截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门帘又是一动,悄无声息。一个佝偻的老太婆拄着拐杖“笃笃”地挪了进来。她双眼的位置只剩下两道深深的、松弛的褶皱,眼皮紧紧闭合着,仿佛从未睁开过。
是问香婆,瞎婆。她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小布包,布包很小,却像是坠着千斤重担,压得她本就佝偻的腰更弯了几分。
“三更哥……”瞎婆的声音又轻又飘,像随时会断的蛛丝,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疲惫和哀恸,“……劳烦您了。”
爷爷站起身,脸上的沟壑在油灯下显得更深了。他接过那个小布包,动作异常小心,仿佛捧着的是滚烫的炭火,又或是易碎的琉璃。
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件磨破了边的小褂子,洗得发白,上面还残留着几块洗不掉的深褐色污渍。褂子上,放着一小绺枯黄细软的头发。
“这是……村尾柳寡妇家那个撞了邪祟、没熬过去的娃?”爷爷的声音低沉下去。
瞎婆没回答,只是用那双空茫的“眼”窝朝着爷爷的方向,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几滴浑浊的泪从那紧闭的眼缝里渗出来,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爬下。
“娃……苦啊……没个囫囵身子……魂儿都……都散在野地里了……”她枯枝般的手死死抓住爷爷的袖子,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求您……求您给娃……扎个囫囵的替身……引引路……让他……让他能找着去下头的道儿……别……别成了孤魂野鬼啊……”那声音里的凄楚,像冰冷的针,扎进这弥漫着纸钱烟火气的屋子每一个角落。
七童抱着厚厚一沓黄裱纸站在旁边,小小的身子绷得笔直。他仰着小脸,看看爷爷手中那件小小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褂子,又看看瞎婆脸上无声流淌的泪水。
他不懂什么叫“魂儿散了”,也不懂“孤魂野鬼”有多可怕,但他知道瞎婆很伤心,像被剜走了心肝一样伤心。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沉甸甸地压在他小小的胸口,闷得他透不过气。他下意识地,小手攥紧了怀里的黄裱纸。
爷爷沉默了很久。油灯的火苗在他眼中跳动,映着那件小褂子上的污渍,也映着瞎婆脸上的泪痕。终于,他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仿佛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抽出,带着沉重的回响。
“成。”只一个字,却像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他小心翼翼地将小褂子和头发重新包好,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一个沉睡的婴儿。“七童,”他转向孙子,声音哑得厉害,“这趟活儿,你来做。”
瘸叔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那只独眼瞪得溜圆,像是要从眼眶里蹦出来。“陈老鬼!你疯魔了?!”他指着七童,手指都在抖,“他才多大?毛没长齐!还是个童子鸡!给枉死的小鬼扎引路替身?这活儿多邪性你不知道?冲撞了,这孩子……”他急得直跺那条好腿,那只坏脚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爷爷没理会瘸叔的咆哮。他只是定定地看着七童,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是刀割般的不舍,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
他走到墙角,挪开几个扎好的纸人,从最底下抽出一根颜色奇特的竹篾。那篾片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凝固血液的暗红色泽,在昏黄的油灯下幽幽发亮,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流动。
“用这个。”爷爷把那根红得妖异的篾片放在七童面前的小木案上,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那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在七童耳边炸开。
七童看看那根红篾,又看看爷爷的脸。爷爷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此刻像刀刻的符咒,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凝重和……期待?他小小的胸膛里,那股闷闷的感觉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热流,从心口直冲上头顶。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小手,稳稳地拿起了那根红篾。篾片入手微凉,带着竹子的硬挺,但那暗红的色泽,却像有暖意透出来。
瘸叔还在旁边跳脚,嚷嚷着“坏了规矩要遭报应”,瞎婆也紧张地攥紧了拐杖,空洞的眼窝茫然地对着七童的方向。
七童却像没听见。他低着头,小手拿起篾刀,开始剖开那根红篾。刀锋划过暗红的竹皮,发出一种奇特的、比普通竹子更沉闷的“沙沙”声。
他不再需要爷爷一句句指点,小小的手指翻飞,速度比之前更快,更稳。那根深红的篾片在他手中弯曲、扭结、与其他普通篾片交织缠绕,渐渐构成一个孩童身体的骨架。那骨架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韧劲,隐隐约约,似乎有一股微弱而执拗的气息在红篾的脉络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