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百乐门尚未完全苏醒,白日的沉寂与夜晚的喧嚣在此刻交织出一种奇异的静谧。排练厅里,只有沈梦蝶独自一人,对着落地镜,反复练习着新的舞步。钱德贵为了迎合潮流,强令她学习一种西洋传来的、节奏更快的舞蹈,这对习惯了婉约慢歌的她而言,并非易事。
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光洁的皮肤上。月白色的练功服也湿了一片,紧贴着后背。她咬着唇,一次次重复着生涩的动作,镜中的身影显得有些执拗,又带着几分不肯服输的倔强。脚踝处传来隐隐的酸痛,是昨日练习时不小心扭到的,但她并未停下。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彻底沉了下来,浓重的乌云低低压着上海滩的屋顶,空气闷热而潮湿,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远处的天空偶尔划过一道无声的闪电,将室内映得瞬间惨白。
“又来了……”沈梦蝶停下动作,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天色,眉头微蹙。上海的夏季,雷雨总是这般猝不及防。她想起昨日晾在阁楼窗外还未收起的衣衫,心中掠过一丝焦急。今日的排练已近尾声,必须赶在暴雨倾盆之前回去。
她不敢再多耽搁,匆匆用毛巾擦了擦汗,换上自己的那件半旧淡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将乌黑的长发随意挽起,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好,便拎起手袋,快步走出了百乐门那扇尚显冷清的后门。
后巷狭长而幽暗,两旁是高耸的石库门山墙,晾衣竹竿横七竖八地探出窗口,上面挂着各色衣物,在沉闷的空气中纹丝不动。几只野猫在垃圾箱边警惕地逡巡。巷子尽头,通往她所居住的弄堂,还需穿过两条马路。
她刚走出巷口,来到较为宽敞的马路牙子上,就听“轰隆”一声巨响,滚雷炸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先是稀疏而沉重,打在柏油路面上绽开深色的印记,随即,便如同天河决堤,哗啦啦倾泻而下,瞬间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雨幕。
视线骤然模糊,天地间只剩下喧嚣的雨声和四处弥漫的水汽。
沈梦蝶惊呼一声,下意识地用手袋挡在头顶,可这无疑是徒劳的。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脸颊和单薄的旗袍。她慌忙退回到巷口一家紧闭的店铺屋檐下,但那屋檐狭窄,根本无法阻挡被狂风吹斜的雨丝。不过片刻,她已浑身湿透,冷得微微发抖,狼狈不堪。
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旗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窈窕却也更显单薄的曲线。脚上的布鞋也浸满了水,每动一下都发出咕叽的声音。她望着眼前白茫茫的雨幕,听着震耳欲聋的雨声,一种无力的孤寂感油然而生。这偌大的上海滩,在这疾风骤雨之时,竟没有她一处安稳的避所。
路上行人早已奔逃一空,黄包车也不见踪影,只有偶尔一辆汽车溅起半人高的水花,呼啸着驶过,留下更深的冷清。
她抱紧双臂,试图汲取一点微薄的暖意,看着这仿佛永无止境的大雨,眼神里透出几分茫然和焦急。若是这雨一直不停……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冰冷的雨水和内心的无助淹没时,一道灼亮的车灯,如同利剑般刺破雨幕,由远及近。
一辆黑色的斯蒂庞克轿车,沉稳地滑过积水的路面,在她面前不远处缓缓停下。流畅华美的车身线条,与这破败的巷口、这倾盆的暴雨格格不入。
车门打开,一把宽大的黑色雨伞率先撑开,如同一朵突然绽放的墨色巨菌,挡住了纷乱的雨线。随即,一个身着深灰色西装的身影下了车,踏着积水,稳步向她走来。
伞沿微微抬起,露出陆景云清晰利落的面容。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西装挺括,在这狂风暴雨中,竟奇迹般地保持着干爽与从容。唯有皮鞋边缘溅上了一些水渍,显示着他方才走过的路。
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窄小的屋檐下的空间都占据了,也挡住了所有肆虐的风雨。
“沈小姐。”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哗哗的雨声,带着一贯的沉稳。
沈梦蝶完全怔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仿佛从天而降的男人,一时忘了反应。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像泪水,又比泪水更冰冷。她浑身湿透,头发凌乱,模样定然狼狈到了极点,与他此刻的整洁雍容形成鲜明对比,这让她下意识地感到一阵窘迫,脸颊微微发热。
“陆……陆先生?”她的声音因寒冷和惊讶而带着一丝颤抖,“您……您怎么……”
陆景云的目光在她湿漉漉的身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深邃的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或许是怜悯,或许是不忍。他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只是将手中的伞又向她那边倾斜了几分,完全将她笼罩在伞下,而自己的半边肩膀则暴露在了雨中。
“雨太大了,我送你回去。”他的语气平静自然,仿佛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不,不用了……”沈梦蝶下意识地拒绝,她不愿让他看到自己更为窘迫的住处,“我等等就好,雨……雨总会停的。”
“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陆景云的语气不容置疑,他的目光扫过她微微发抖的肩膀和苍白的面色,“你会生病的。”
这时,司机也撑着一把伞小跑过来,恭敬地站在一旁。
陆景云不再多言,只是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的姿态优雅而坚定,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反驳的气场。
沈梦蝶看着他被雨打湿的肩头,再看看自己这无处可躲的狼狈境地,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她咬了咬下唇,低声道:“那……麻烦陆先生了。”
她小心翼翼地迈出屋檐,踏入他的伞下。空间骤然变得狭小,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混合着淡淡剃须水味和干爽布料的气息,与她周身湿冷的雨水味截然不同。这让她有些无所适从,身体不自觉地僵硬着,尽量与他保持着一点距离。
陆景云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并未多言,只是举着伞,与她并肩走向车门。司机早已机灵地拉开车门。
坐进车内,仿佛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窗外是喧嚣狂暴的雨,车内却是一片温暖、干燥、安静的天地。柔软的皮质座椅,光滑的木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好闻的皮革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