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动作,像是在侍奉一件传国重器,又像是在收敛至亲最后的遗容。卑微到了尘埃里,却透着一股子令人窒息的孤注一掷。
献赋。
这两个字在我喉头滚过,带着铁锈和血腥味。我舌尖尝到一丝冰冷的苦涩。
这哪里是献赋?
这分明是捧着自己最后一点残存的心气,去喂那朱门大户门前看门的獒犬。是把自己一身嶙峋的硬骨,送到刀砧板上,任人敲骨吸髓,还要挤出一丝讨好的笑。
愚蠢?悲壮?我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脏腑里左冲右突,烧得喉咙干痛。右眼视网膜的地图上,代表杨国忠别院方位的那一点坐标,突兀地闪烁起来!不再是幽蓝,而是泛着一层油腻腻、令人作呕的昏黄微光,如同腐肉上渗出的油脂,又像毒蛇窥伺时冰冷的竖瞳。
那微光一闪即逝,却在我眼底刻下了一道灼热的烙印。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沿着脊椎缓缓爬升。
杜甫终于将那卷《雕赋》完全摊开,又无比郑重地卷好,用那块粗布重新包裹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揣回怀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然后,他直起身,掸了掸沾在袍子上的雪沫和尘土——尽管那袍子本身早已看不出底色,补丁摞着补丁,针脚粗粝得像爬满了蜈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走回那间四壁透风的破屋。
片刻后,他又出来了。
这次,他换了一身“行头”。依旧是那件最体面的旧袍,青色早已褪成了灰白,肘部、肩头、下摆,缀满了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补丁。他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盆,走到院子里仅存的一口破水缸旁。那水缸结着厚厚的冰,他费力地敲开一角,舀出半盆混着冰碴的水。
水,冷得刺骨。光是看着那水面漂浮的细小冰晶,就能让人指尖发麻。
杜甫把那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帛书,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然后,他弯下腰,将那双布满冻疮、裂口的手,猛地浸入了冰冷刺骨的冰水里!
“嘶——”
一声极其压抑、几乎听不见的吸气声,从他牙缝里挤出来。他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肩膀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浑浊的冰水漫过他手背上深红的裂口,那滋味,恐怕比刀割更甚。他咬着牙,下颌骨绷得死紧,腮边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他像是感觉不到那彻骨的寒意,又或者是在用这种近乎自虐的冰冷,来对抗内心某种更深的恐惧或卑微。
他极其认真地搓洗着双手,每一个指缝都不放过。枯瘦的手指在冰水里反复揉搓、挤压,冻得由红转紫,再由紫泛出濒死的青白。
洗罢手,他又掬起冰水,泼在脸上。水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下,流进同样布满冻疮的脖颈。他闭着眼,脸上的皱纹因极致的冰冷而痛苦地扭曲着,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
洗完了。他直起身,水珠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和破烂的衣领往下滴。他扯起同样破旧的衣襟内衬,仔仔细细地擦干脸和手。动作缓慢,一丝不苟。
“盛装赴难……”这四个字在我脑子里无声地炸开,带着无边的讽刺和悲凉。这身乞丐看了都要皱眉的百衲衣,就是他能拿出的全部尊严了?这冰水里洗出的苍白和战栗,就是他对权贵门第最卑微的献礼?
他弯腰,再次拾起那卷粗布包裹的帛书,依旧紧紧贴在胸前。然后,他转过身,准备走向那扇破院门。
就在他迈步的刹那,他的动作顿住了。
像被一根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他侧过身,枯槁的目光,越过低矮的、同样破烂的院墙,落向身后那间死寂的破屋。
目光像是有重量。
那间破屋,歪歪斜斜,在薄雪和寒风中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里面,躺着他那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妻子。我不知道他此刻看到了什么,是妻子蜡黄的脸?是空荡荡的药罐?还是那床永远捂不热的破絮?
他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被揉皱又展开的纸。里面有担忧,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像沉甸甸的铅块坠在眼底深处。有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期望?也许是对这次献赋能换来一点救命钱的幻想?但更多的,是认命般的麻木,一种看透了结局的灰败。那灰败底下,又似乎压着一点不肯完全熄灭的、属于男人的责任,像埋在灰烬下的最后一点火星,烫得他浑身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