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被揉皱又展开的纸。里面有担忧,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像沉甸甸的铅块坠在眼底深处。有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期望?也许是对这次献赋能换来一点救命钱的幻想?但更多的,是认命般的麻木,一种看透了结局的灰败。那灰败底下,又似乎压着一点不肯完全熄灭的、属于男人的责任,像埋在灰烬下的最后一点火星,烫得他浑身僵硬。
他看得太久,久到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他脸上,他才猛地一颤,回过神来。
“他知道风险……”我喉咙里堵着冰冷的石块,“但还是要去。为了那一线生机?为了里面那个等死的妇人?为了他自己这身注定要碎在这乱世里的傲骨?操他妈的这世道!”
就在我心中无声咆哮的瞬间——
嗡!
一股熟悉的、如同冰针攒刺般的剧痛,毫无预兆地从我的左小臂深处猛地炸开!那感觉如此清晰,仿佛有几根无形的冰锥,正狠狠地凿进我臂骨和筋络的连接处,搅动、穿刺!
“呃!”我牙关一紧,闷哼声几乎要冲破喉咙。身体应激般地绷紧,撞在背后冰冷的土墙上。
右眼视网膜的边缘,一点猩红的光芒如同濒死者的血滴,骤然亮起!扭曲、怪异的梵文符号——“60”——一闪即逝!快得像幻觉,但那灼热的印记和左臂尖锐的痛楚,却真实得不容置疑。
业(Karma)!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仿佛直接在颅骨内响起,带着某种亘古不变的审判意味。这业力,是冲我此刻翻腾的杀意?还是预示着他此行注定的劫数?亦或,仅仅是这操蛋的世道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业火熔炉?
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梵文消失,只留下左臂深处隐隐的、持续的钝痛,如同余烬未熄。它提醒着我的处境,提醒着这具身体正在付出的代价,提醒着我与这世界、与杜甫、与那冰冷系统的诡异联结。
杜甫已经收回了目光,脸上的表情重新归于一片死寂的平静。他转过身,不再回头,一步一步,踏着薄雪覆盖的、冻得坚硬的土地,走向院门。脚步有些虚浮,踩在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绷紧的弦上。
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刮过气管。身体从僵硬的阴影里无声地滑出,像一道贴着墙根游移的影子,保持着十丈左右的距离,缀在了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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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尚未完全苏醒。坊门紧闭,长街空寂。天光在厚重的铅云缝隙里挣扎,吝啬地洒下几缕惨淡的灰白。脚下的积雪被踩实,发出单调、压抑的“咯吱……咯吱……”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我的感官在这一刻被强行拔升到极致。
听觉过滤着风。寒风在坊墙和屋脊间呜咽穿梭,如同鬼哭。远处,隐约传来承天门开启的沉重号角和守城兵卒换岗时甲胄碰撞的沉闷声响。更远的地方,似乎有东市开市的微弱喧嚣,夹杂着驼铃声和模糊的叫卖。但这些都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我的耳廓微微转动,捕捉着近处一切可疑的声源——墙角积雪滑落的簌簌声?某扇紧闭窗扉后压抑的呼吸?甚至是弩机弓弦被缓缓拉开的、那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嘣”?
没有。至少此刻没有。
视线如同最精密的鹰隼。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前方巷口拐角处堆积如山的、被积雪半掩的垃圾堆;路边一座破败土地庙黑洞洞的门廊;一截伸出坊墙的、光秃秃的枯树枝杈。影子在稀薄的晨光下被拉扯得扭曲变形,每一个晃动都足以让瞳孔瞬间收缩。
左边小臂深处,琉璃化区域的钝痛如同附骨之疽,并未完全消退,此刻又隐隐泛起一阵细密的、如同被无数冰针刺探的麻痒感。这该死的代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的非人状态,提醒着每一次动用力量、甚至每一次情绪剧烈波动的后果。它像一道冰冷的水银,沿着我的手臂缓慢流淌,侵蚀着真实血肉的触感。
杜甫在前面沉默地走着。他的背影在空旷的长街上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孤绝。那件打满补丁的旧袍裹着他嶙峋的身躯,被寒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晰的、硌人的轮廓。他微微低着头,花白的鬓角在冷风里颤抖。怀里,那卷帛书如同烙铁般烫着他的心口。
“咯吱……咯吱……”单调的踏雪声,是这死寂里唯一的节奏。每一步,都像是走向刑场。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随着我们前行,如同浓稠的墨汁,渐渐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渗入肺腑。
转过最后一个熟悉的街角。
视野豁然开阔,却又瞬间被更深的阴冷攥紧。
到了。
杨国忠的别院,像一头蛰伏在灰白天光下的、披着锦绣的巨兽,盘踞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