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流水,悄然逝去。当年的小太子谢念鱼,已长大成人,文武双全,仁厚睿智,在朝中威望日隆。而谢玄舟,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长年的忧思郁结和过度劳累,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不到五十的年纪,两鬓已然斑白,面容憔悴,时常咳嗽不止,有时甚至会咳出血丝。太医束手无策,只说是心病,药石罔效。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谢玄舟病倒了,这一次,来势汹汹,他几乎无法下床。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快要到了。他没有丝毫恐惧,反而有一种即将解脱的平静。他将已是太子的谢念鱼召到病榻前,进行最后的嘱托。“念鱼……”他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朕……去后,不必大修陵寝,不必耗费民力。”他顿了顿,喘了口气,才继续艰难地说道:“将朕……火化。骨灰……撒于……大江大河,山川田野……即可。”谢念鱼闻言,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和悲痛:“父皇!不可!您是一国之君,怎可……”“听朕说完!”谢玄舟用尽力气打断他,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朕……无颜……与她……同穴。也……无颜……扰她……清净。”“就让她……在山水之间,自在……安好。”谢念鱼看着父皇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悔恨,明白了“她”指的是谁,顿时泣不成声,只能重重磕头。谢玄舟颤抖着伸出手,从枕边摸出那枚早已褪色、边缘磨损的平安符,紧紧攥在手心。然后,他看向儿子,用最后的气力,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还有一道……遗诏。”“新帝……登基后,不得以任何理由……追寻、打扰……‘沈夫人’的生活。”“违者……非我谢氏子孙……天地……共弃之!”“沈夫人”,是他为程若鱼准备的新身份上的姓氏。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用皇权,为她筑起一道永久的屏障,保她余生,再无纷扰。谢念流着泪,再次重重磕头:“儿臣……谨遵父皇遗诏!”交代完所有后事,谢玄舟仿佛了却了最后的心事,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他靠在枕头上,目光涣散地望向窗外,似乎想透过那厚厚的宫墙,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平安符。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呓语:“若鱼……”“这一生……我错了……”“若有来世……”话未说完,声音便戛然而止。握着他手的谢念鱼,感觉到父皇的手,猛地一松,垂落下去。那枚平安符,从松开的手心滑落,掉在明黄色的锦被上。谢玄舟的眼睛,依旧望着窗外的方向,瞳孔却已失去了所有神采。溘然长逝。这位一生功过难评、晚年活在无尽悔恨中的帝王,最终带着对一个人最深沉的、也是最无望的爱与愧疚,离开了人世。乾元殿内,哭声震天。又是一年春天,草长莺飞。江南水乡,一座宁静的小镇。河畔的桃花开得正艳,如烟似霞。一间临水而建的小小医馆里,人来人往。一位头发花白、梳着简单发髻的老妇人,正坐在窗边,为一个孩童诊脉。她穿着朴素的棉布衣裙,面容平和,眼神清澈,虽然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清秀轮廓,尤其是那通身淡然宁静的气质,让人见之忘俗。她就是小镇居民口口相传的“活菩萨”,沈婆婆。医术精湛,心肠慈悲,几十年如一日,在此悬壶济世。看完了最后一个病人,已是夕阳西下。沈婆婆收拾好药箱,正准备关门休息。一个经常来帮她抓药的小学徒,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唏嘘的神色。“婆婆!婆婆!听说京城里……那位皇帝老爷……驾崩了!”沈婆婆正在锁门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缓缓直起身,望向北方京城的方向,沉默了片刻。夕阳的余晖将她花白的发丝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悲喜,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她转身回到屋内,拿出一个干净的酒杯,又取出一小坛自己酿的桃花酒。缓缓斟满一杯清亮的酒液。然后,她端着酒杯,走到窗边,对着北方,将杯中酒,慢慢地、均匀地,洒在了窗下的泥土里。酒香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在暮色中弥漫开来。“婆婆,你在祭奠谁呀?”小学徒好奇地问。沈婆婆看着酒液渗入泥土,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过身,对小学徒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带着些许怅惘的笑容。“祭奠……一位故人。”她轻声说道,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小学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沈婆婆不再多言,背起她那用了多年的旧药箱,锁好医馆的门,踏着青石板路,慢慢地向镇子尽头她那个种满了草药的小院走去。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身影从容,步履安稳。春风吹拂着她的白发和衣角,带来桃花淡淡的香气和河水湿润的气息。自由而安宁。她最终,真正做回了程若鱼。而那个曾让她爱过、恨过、纠缠了半生的帝王,与他所给予的荣辱悲欢、爱恨痴缠,都已随着那杯酒,和这漫长的岁月,一起……风轻云淡。融入了这江南的烟雨,化作了天边的流云。